在张维良的世界里相和
(文/李梓成)得知笛箫大师张维良要在巴黎科尔托厅(Salle Cortot)开演奏会,名“相和歌”,唯一合作的是初次独力面对完整一场中国器乐演奏会的法国青年女竖琴家Céline Goudour,在伦敦大学亚非学院任竹笛导师的我,实不能不赴法躬逢其盛。
自千禧年来,民族乐器的独奏和合奏曲,发展至今已渐脱旋律曲式的桎梏,融入当代音乐的语汇。张维良此夜甫出场就带来自己新创作埙独奏曲《风》,一开首的悠长气声由几不可闻中慢慢轻渗,而这声效在全曲多次重现。这从寂静中生出约隐约现声音的手法,放眼寰宇,其实有之经年,现当代作曲家,由法国的Edgard Varèse(1883–1965)到日本的武满彻(1930–1996)等,都乐于使用。埙本身不是一个如笛、笙、长笛般有专业主修的普遍乐器。它多出现在民族管弦乐中的独奏乐段(如彭修文《秦兵马俑》幻想曲第二乐章中著名的一段)或在作曲家和演奏家特意委约的当代作品。但《风》及张维良的埙音给我强烈印象,以具象声效直接描摹风声,实远比普通地以抒情旋律比兴来得高明,还以无实际音高的气声、模糊了调性的曲式探索了埙的表现力。
演奏会所在的科尔托厅,不大也窄,全木墙壁,倒是细品笛箫演奏的首选。张维良箫音极亮,力透整个百年历史的厅。高平《风竹》(世界首演)几乎整个前半部份的箫声部都是在高音区,张维良发音总能由浅入深,从容游走。其造句也往往有神来之笔。于《夕阳箫鼓》(更广为人知的曲名是《春江花月夜》)中,第二次返回正曲前的连续数个高音颤音强奏,他选择不换气,一音未落,下音已至,我等知音不禁暗喝声采。
室内乐要求“ensembleship”。多少有译作“默契”者,实质不止如此,可意译为合奏修为——对作品布局的掌握,以及由此而生的声音配合,速度变化等。两位演奏家,尤其是世故经历、音乐语汇、乐器音色本身有一定对比之时,挑战更显。27岁的Goudour首次在中国器乐专场独挑大梁,即要面对一位大国手,难说无压力。这情况下特别教人想倾听的,是他们优先处理现代音乐合奏修为——将其置于民乐常见诠释(慢起渐快、五声音阶)前——所发生的效果:在琴弦拨弄中能清楚听到有实际音高的气声、除心所欲的让后半拍附点音符或三十二分音符准确进入、甚至是很务实的翻页时机。而敏捷的反应也是Goudour的强项。张维良用笛子吞吐风雷之际,她双手虎口猛扣琴弦;在箫声翱翔在高音区时,她纵有复杂对位旋律,仍凭调节拨弦力度来突显作为外声部的箫。
当晚几首乐曲,包括演奏会点题之作、Joel Hoffman的《相和歌》,两位演奏家收结时,既不是亢进到高音强奏,又不是回到长长的音阶主音,而是一下轻轻的结束,就像赵松庭《三五七》最后的那音。这并非最典型中国器乐的处理,但不一定不美。音乐的美,不一定由悠扬旋律线条或者和弦来展现。像追求对位与和弦,明显并不是《相和歌》的首务,它美在八个发展自相同音乐素材的变奏是相和的,作曲家复杂记谱指示和实际演奏是相和的,两位音乐家的合奏修为是相和的,中国音乐的表演性与当地观众的开放的艺术鉴赏品味,也是相和的。
凭开拓崭新乐器声效和每每尝试新的形式编制,张维良一直与世界相和,教人惊叹。在各当代音乐作品大放异彩的当晚,好像稍令赵松庭编曲的《鹧鸪飞》和加奏曲、刘管乐的《荫中鸟》这些常听到的传统乐曲没那么易被回味,我却忘不了后者中极为清晰的剁音,音头丝毫不破,收音落在坚定的音分上,反映出艺术家扎实的基本功。这提醒我们音乐演奏,无论是演绎传统还是现当代风格作品,必须以技术作磐石,方有相和的本钱。